第六章 战争!继续!
根据地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,他们像个新兵一样,重新认识着“打仗”这两个字。这里没有整齐的营房和充足的补给,所谓的根据地,不过是山坳里几个星罗棋布的村庄。战士们放下枪就是农民,和乡亲们一样在田间地头忙活,军装和百姓的衣服一样打满补丁,洗得发白。他看见士兵帮孤寡老人挑水,看见宣传队的女兵在打谷场上教孩子们唱“红缨枪”,看见陈大队长蹲在田埂上,跟老农为了借一斗米细声商量。一切都与他熟悉的旧军队格格不入——这里没有森严的等级,却有一种奇怪的黏合力,把兵和民、官和兵像饭糕一样,将糯米与碾米融合搅拌,分不清彼此。吴江原冷眼旁观,心里却不得不承认,这种“穷**”的活法,有种扎进土里的韧劲儿。他们不像是来“吃粮当兵”的,倒像是……这土地本身长出来的骨头,在用自己的方式硬顶着这片天。他摩挲着怀里那枚冰冷的青天白日帽徽,第一次他感到了某种迷茫,这和他所认知的“国家”、“军队”相去甚远,却又如此真实、顽强地存在着。原先对这些军队无限怀疑,但是怀疑的目的是修正,而不是彻底的破坏,从而陷入虚无。如果国民只为剿灭而不修正自我,结果会怎样?
很快,一场严峻的考验降临。
日军驻鄂中的一个联队,纠集了大量伪军,对豫鄂边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“梳篦式”清剿。其兵锋直指新四军游击支队赖以休整的一个核心区域——王家湾一带的数个村庄。
第二大队奉命协同兄弟部队,在王家湾外围构筑防线,迟滞敌军,掩护支队主力和乡亲们转移。
大队的装备极度匮乏,战士们用的多是老套筒、汉阳造,子弹人均不到十发。那门唯一的“沪造”八二迫击炮,还是去年端掉一个伪军据点时缴获的老古董,炮弹更是金贵。
“你这伤还没彻底好利索,要不要跟着伤员一起转移?”高小梅一边给吴江原上着药一边低声询问。
吴江原没有立刻作答,他的目光胶着在外面的院子里。战士们正默默地整理着寥寥无几的行装,没有人喧哗,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压在每个人的肩头。他摇了摇头。
高小梅顺着他的眼神看去,轻声问:“来了这些时日,感觉怎么样?和你们以前……很不一样吧。”
“不知道”他扯了扯嘴角,想做出个轻松的表情,却失败了,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五味杂陈吧!我以前带的兵,眼里只有两种东西:怕死,或者等死。你们的人不一样,我说不上来……”
高小梅将用过的纱布仔细收好,抬起头,目光清澈而坚定。她原本是燕京大学的学生,此刻却在这间破旧的农舍里,语气平和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“我明白你的感受。我刚从北平来的时候,也和你一样,觉得这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无休止的转移和战斗。但后来,我感受到了别的东西,可以说是生命的意义吧!”
“生命的意义吗?”吴江原笑笑,接着说:“生命对我这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,也许没有意义。”
高小梅歪了歪脑袋:“没有意义?生命好在本无意义,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。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句:“我感受到了一种……‘根系’的力量。我再不是飘在水上的浮萍,长在这片土地里的。每一个你看到的战士,他们活下去不是为了命令也不是为了那一支军队!他们身后都站着他们的父母兄弟,站着这村里的乡亲。我们保护他们,他们用最后一口粮支援我们。这种力量,看不见,摸不着,但它就在这里,在每个人的心里。”
高小梅接着说:“这让我觉得我活着,我只要活着,带着这股力量,让它不断生长、延伸,从这里开始,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,一片区域到另一片区域,它会蔓延至整个中国。那时候日本就站不住脚了,这不是属于哪一支军队的胜利,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胜利。”
吴江原怔住了,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。它不像军事命令那样冰冷,也不像政治口号那样空洞,它直接叩击着他内心深处最朴素的认知——关于家,关于土地,关于人活下去的意义。
吴江原不言,缓缓起身,开始整理自己那件同样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。
战斗在黎明打响,异常惨烈。
日军进攻的章法,是吴江原在旧军队里就领教过的,但眼前这一幕更为残酷。
进攻伊始,日军并未投入自己的步兵。首先发言的是部署在后方的九二式步兵炮和八九式掷弹筒。炮弹和榴弹带着特有的尖啸,算不上密集,却极其精准,重点砸向新四军阵地疑似有机枪火力和人员聚集的区域,掀起阵阵泥浪,试图压制和摧毁守军的防御节点。
炮火稍歇,真正的“潮水”便涌了上来——那是数百名被驱赶上前线的伪军。他们穿着杂乱不堪的土黄色或灰色军装,许多人连像样的军帽都没有,包着脏污的头巾。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,老旧的“汉阳造”、“辽十三式”,甚至还有土铳,与日军精锐部队清一色的三八式步枪形成刺眼对比。他们冲锋的队形散乱,脸上看不到一丝战意,只有麻木的恐惧和对身后枪口的畏惧。
真正的杀机,隐藏在伪军身后约两百米的开阔地。在那里,日军的步兵小队已经展开战斗队形。戴着钢盔、穿着标准黄呢军服的日军士兵,三人一组,依托地形半跪或卧倒,手中的三八式步枪上了刺刀,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。更令人心悸的是,几挺大正十一式轻机枪,已经架设完毕,枪口并非指向新四军阵地,而是隐隐约约地瞄着前方伪军的后背。日军军官和曹长们手持军刀或望远镜,冷静地观察着战场,他们不是在指挥伪军如何进攻,更像是在驱赶一群活的盾牌和探路石。
“冲!快冲!不准后退!”伪军军官在队伍中声嘶力竭地叫喊,但更多的是一种表演给身后主子看的姿态。
伪军们被迫呐喊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坡地上向上爬。新四军的阵地上,指挥员嘶哑的命令响起:“放近了打!瞄准了打!节约子弹!”
步枪开始零星射击,冲在前面的伪军应声倒下。但这并不能阻止人潮。当伪军冲到阵地前不足百米时,新四军唯一的“捷克式”轻机枪终于发出怒吼,瞬间扫倒了一片。伪军的攻势为之一滞,许多人本能地趴倒在地,或者寻找弹坑隐蔽,任凭军官如何踢打也不敢起身。
就在这时,他们身后日军的“歪把子”机枪突然开火了!
灼热的子弹并非射向新四军阵地,而是贴着地皮,狠狠地扫在那些趴窝不前的伪军身后和头顶,打得泥土飞溅,惨叫声四起。
“八嘎!前进!后退的死啦死啦!”日军督战官的怒骂声透过枪声隐约传来。
伪军们陷入了绝境。前进,是新四军精准的射击;后退,是日军毫不留情的机枪子弹。他们只能硬着头皮,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,再次站起身,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,如同真正的潮水般,麻木地涌向那道吞噬生命的防线。日军的炮火也开始新一轮的延伸射击,试图切断新四军前沿与后方的联系。
用伪军的血肉之躯消耗守军的弹药和精力,探明火力点,最后再由养精蓄锐的日军主力发起致命一击——这便是日军冷酷而高效的“炮灰”战术。
吴江原和丁延年趴在一条临时挖掘的战壕里,听着头顶“啾啾”飞过的子弹和炮弹爆炸的巨响。空气中弥漫着与南京城外相似的硝烟与血腥味,这让吴江原的胃部一阵痉挛,那股熟悉的、铁锈般的腥臭仿佛又回来了。
“老吴,鬼子这次人不少,还有那么多二狗子!”丁延年啐了一口带土的唾沫,眼神凶狠。
吴江原没有作声,他用步枪小心地观察着前方。他看到日军军官在后方用望远镜指挥,火力组织有序;而那些穿着杂乱棉袄的伪军,大多面黄肌瘦,冲锋时眼神惶恐,动作迟疑,但在日军机枪的威逼下,又不得不麻木地向前。
吴江原没有开枪,他始终不愿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。
眼看防线一处即将被突破。几个穿着宽大不合身军装、梳着短发的新四军女兵冲了出来,她们竟毫不犹豫地捡起牺牲战友的步枪,熟练的反击。伪军越来越多,他们的阵地越来越小,穿插的战术也跑不起来了。
“为什么还不还击?”一个清脆的声音
原来是高小梅,他看到吴江原他们这一侧的防线薄弱,拿着步枪就从后方钻进战壕。
伪军继续前进,他们仿佛没有受过太多的军事训练,基本的冲锋阵型都没法保持,一**被新四军防御打退下去,吴江原看到,有一批受不了战场的伪军从后方逃跑,被鬼子兵一个个用手枪与刺刀撂倒,几个只跑了几步的只能回去继续作战。
高小梅不断地射击,上膛换弹的速度可能让吴江原这个老兵油子都汗颜。
吴江原喉咙发紧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在旧军队,女眷通常远在后方。而这里,每一个人,无论男女,都被卷入了这场血肉熔炉。
敌我力量悬殊。日军的指挥点设在对面的山脊上,一挺重机枪和几个手持军刀的军官清晰可见,他们正有效地调配着进攻节奏。新四军的防线在压力下不断后缩,伤亡惨重,眼看就要被撕开缺口。
吴江原还是始终没有开枪。
“老吴!吴江原,你怎么啦?”高小梅看到吴江原目光呆滞。
“开枪啊!老吴,你再不开枪,这防线可就溃了,咱们全部都要死!”丁延年一边射击一边喊。
他的手心全是汗,紧紧攥着步枪的木托。他不是怕死,从南京出来后,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他怕的是,一旦开了枪,他就彻底与过去割裂,再无回头路。更怕的是,枪口对准的,除了鬼子,还有那些被强拉来的、面目麻木的同胞壮丁。内心的挣扎与现实的残酷将他死死钉在战壕里,像一个局外人。
“不行了!大队长,三号阵地快顶不住了!”一个满身是血的通信兵踉跄着跑过来,对不远处的陈焕章喊道。
陈焕章眼睛布满血丝,吼道:“顶不住也得顶!支队和乡亲们还没撤到安全地带!”
吴江原看着机瞄里的伪军一个个神情恍惚,目露惊恐,但还是要往前冲锋。他不知道自己老家是否有亲戚也被抓了壮丁,无奈的穿上了这身黄皮,被逼着死在自己同胞的枪口。
吴江原的指尖并非只是出汗,而是会产生短暂的麻痹,仿佛南京城墙下那种冰冷的触感再次黏住了他的手指。他耳边会瞬间被各种声音填满——小周的惨叫、任长发咬断舌头的闷响——这些声音盖过了现实的炮火。他不是在犹豫,而是被记忆的潮水瞬间淹没,无法将眼前的敌人与过去那片血腥的海洋区分开来。
“嗡!!!”不知怎么回事,这种头脑里的嗡鸣声突然出现。自南京保卫战以后,吴江原就一枪未发。几次丁延年都想试试带出来的花口撸子,打上几枪,都被他拒绝了,这才导致遇敌时的尴尬。他到底怎么了?是经历过创伤后忘记了开枪的本能吗?
“啊!”一声尖叫,吴江原从嗡鸣中醒了过来,原来是高小梅中弹了,血液溅射到了吴江原身上,吴江原能感受到嘴里溅射的血液,血腥夹杂着一些草木的焦糊味。他立马按住高小梅,用手用力压住伤口,呼叫别的卫生员过来。
就在这时,吴江原的目光猛地被坡下几个忙碌的身影吸引——那是大队仅有的一个炮兵班!他们正被一炮击中,两个士兵的手脚被炸飞,其余的人不顾一切立马组织重新归队,他们操作着一门极其老旧、甚至堪称文物的“沪造”八二毫米迫击炮,旁边零散放着几箱所剩无几的炮弹。他们显然缺乏正规训练,装定诸元全凭感觉,打出的几发炮弹都远远偏离了山脊上的日军指挥点,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,招来日军更猛烈的压制射击,炮兵班周围不断有泥土被炸起。
就是这门炮?
吴江原的心脏狂跳起来。炮兵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杂念。他看到了决胜的关键,也看到了无法挽回的深渊。
新的卫生员将高小梅撤下,吴江原抿抿嘴里的血液,吐出一块小指大小的骨渣。他又擦了擦眼边的血液,深呼吸,感受着久违的战场的血腥味,他深呼吸着,南京回来了!淞沪也回来了!吴江原也回来了!
“老丁!”他猛地吼了一声,不等丁延年回应,猛地跃出战壕,冒着横飞的弹雨,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炮兵班的阵地。
丁延年明白了也顺势跟了下去。
“你干什么?!”炮兵班长是个年轻小伙子,看着冲过来的吴江原,又急又怒。
吴江原根本不理会他,一把推开正在手忙脚乱调整射角的炮兵,扑到迫击炮前。他用手掌快速测量角度,眯起眼睛估算风速和距离,丁延年夺过控制手指飞快地旋动着高低机和方向机。那套刻入骨髓的炮兵操典在脑中飞速运转,陌生又熟悉。
“第一发!药包三!标尺123!放!”他嘶哑着喉咙吼道,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砰!”炮弹出膛,划过一道弧线,落在山脊前方近百米处,炸起一团烟尘。
“妈的!药包受潮还是炮管磨损?!”吴江原骂了一句,大脑飞速计算着偏差。“第二发!加两个标尺!药包不变!放!”
丁延年听从着指挥。
“砰!”第二发炮弹落在山脊后方。
日军军官似乎察觉到了危险,开始移动。
“快!没时间了!”吴江原额上青筋暴起,所有的犹豫、恐惧、算计都被抛到脑后,此刻他只有一个身份——炮手!他根据前两发的落点,心算出了最精确的修正量。“第三发!减一个标尺,左偏五密位!快放!”丁延年此时手有些颤抖,因为只剩这一发炮弹了,他并没有告诉吴江原。
“砰——轰!”
第三发炮弹如同长了眼睛,不偏不倚,正好砸在山脊上那几名日军军官和重机枪的中间位置!剧烈的爆炸过后,望远镜的碎片、军刀的残骸和人的肢体被高高抛起,日军的指挥点瞬间哑火!
山下的日军攻势顿时一滞,出现了明显的混乱。
整个战场似乎安静了一瞬。紧接着,鬼子下达了撤退的号令。
鬼子先撤,伪军殿后,一部分伪军在鬼子匆忙逃走中,选择从另外一侧逃跑,还有大量的伪军选择主动向游击队缴械投降。
胜利了!是啊,胜利了!新四军阵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!
吴江原瘫坐在炮位旁,大口喘着粗气,浑身都被冷汗浸透。他做到了,但也彻底暴露了。周围所有的目光,惊愕、敬佩、疑惑,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吴江原小声嘟囔着“战场哪有什么胜利可言,挺住意味着一切。”
打扫战场后,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混合气味。根据地的位置已经暴露,这里不能再待了,部队必须立刻转移。
战士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,从日军尸体上搜集着每一颗可能找到的子弹,每一枚手雷,每一双还算完好的胶底鞋。这些在敌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物资,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宝贵的补充。轻伤员互相搀扶着,重伤员则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临时扎起的担架上,压抑的**声更添了几分战后的凝重。
大队长陈焕章大步走了过来,他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,但眼神中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。他手里捧着一把带鞘的武士刀,刀鞘上的漆面在晦暗的天光下依然透着幽暗的光泽。
“吴江原!丁延年!”陈焕章的声音洪亮,吸引了周围战士们的目光。他走到两人面前,双手将刀平举,语气带着一种正式的庄重:“看看,同志们看看!咱们这回,可是掏着鬼子心窝子了!”
吴江原的目光落在刀柄与刀鞘接口处的黄铜金属件上,那里有清晰的樱花纹饰。他认了出来,沉声道:“是鬼子的指挥刀。”
“没错!”陈焕章用手指抹去刀镡(护手)上的泥污,露出下面更精细的雕刻,“瞧瞧这做工,这纹饰。不是普通尉官的玩意,至少是个少佐、中佐的佩刀!这可是个硬家伙,是你们立下的头功!”
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鞘,随即又毫不犹豫地将刀递向身旁的警卫员,正色道:“仔细收好,登记在册。这可是重要的战利品,是咱们第二大队全体指战员英勇作战的证据!我要亲自把它送到支队司令部去,让老总们也高兴高兴!”
说完,他转回头,重重地拍了拍吴江原和丁延年的肩膀,目光扫过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战士们,声音提高了八度:
“同志们!这一仗,吴江原同志,丁延年同志,还有我们炮兵班的所有同志,打出了咱们新四军的威风!三发炮弹,端掉了鬼子的指挥所,这是什么?这就是本事!这就是咱们需要的英雄!咱们今天能缴他的佐官刀,明天,就能把他们的膏药旗,从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彻底拔掉!”
他的话语点燃了周围战士的情绪,众人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振奋之色。陈焕章最后对吴江原和丁延年低声说:“这能力!你们还说自己是大头兵?”
吴江原拖着疲惫的身子,拐进作为临时病房的农家柴房。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。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草铺上的高小梅,她侧躺着,脸色苍白得像张纸,一个卫生员正在给她更换肩胛骨贯穿伤的敷药。
药粉触及皮肉的那一刻,她身体明显地绷紧了,细密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渗出。她没有喊叫,甚至没有**,而是猛地偏过头,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的、沉闷的呜咽。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稻草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仿佛要将那钻心的疼痛全部摁进泥土里。
吴江原的脚步顿住了,一时不知该进该退。倒是高小梅,仿佛心有灵犀般,在换药的间隙艰难地转过头,目光越过卫生员的肩膀,恰好与他的撞了个正着。
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睛里,此刻因剧痛而蒙着一层水汽,但在看到他的一刹那,眼神露出一些安心。她无法说话,只能用眼神飞快地在他全身扫过,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。随即,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又或许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,有些仓促地、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头转回去,继续独自承受。
就在这时,一阵更剧烈的刺痛袭来,这让她窘迫地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懊恼,仿佛在责怪自己没能在他面前维持住应有的坚强。
吴江原喉咙有些发紧,他走上前,干涩地问了一句:“……还好吗?”
高小梅说不出话,只能看着他,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。那眼神复杂,有痛苦,有隐忍,有宽慰,还有一丝……不想让他担忧的急切。她甚至努力地想动一下没受伤的那边肩膀,似乎想做出一个“我没事”的姿态,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又牵动了伤口,让她眉头狠狠一皱,终于是放弃了这个徒劳的尝试。
卫生员终于包扎完毕,低声嘱咐了几句。赶去处理下一个病人,她看向吴江原,声音因虚弱和刚才的忍耐而显得异常沙哑:
“我……没事。你……你没受伤吧。”话一出口,她似乎觉得后半句有些逾越,立刻抿住了嘴,将视线微微垂了下去。
几天后,一场简单的战斗总结会在支队司令部召开。一位面容清癯、目光深邃的中年人——豫鄂独立游击支队的政委刘溪遥——亲自到场。他特意走到吴江原面前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:
“好!打得好!吴江原同志,是吧?三发炮弹,扭转战局!”又看向丁延年“这可是真正的神炮手!”我们整个支队都找不出第二个!”首长声音洪亮,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,“我了解过情况了,你是原国军第66军的炮兵连长?是个人才!留在基层太浪费了!”
首长环顾四周,当场宣布:“经过支队研究决定,任命吴江原同志,为支队直属炮兵营副营长,丁延年为炮营参谋,一同负责全营的军事训练和作战指挥!希望你把这身本事,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的战士!”
命令一出,众人皆惊。这意味着吴江原从一个刚入伍、身份存疑的“新人”,一跃进入了支队的核心作战序列。
吴江原站在原地,感受着周围复杂的目光,少数同志质疑和审视。他立正,敬了一个有些生疏的军礼,喉咙干涩地吐出两个字:
“是!首长!”
他知道,从他用那三发炮弹精准命中山脊的那一刻起,他就不再是那个只想“暂时栖身”的吴江原了。他已经被这架名为“革命”的战车牢牢绑住,推向了他既恐惧又隐隐期待的、不可预知的未来。那条回望旧部的退路,在他身后,已悄然闭合。他再次摸出那枚磨损的帽徽,但这次,他没有擦拭,而是久久凝视,然后深深地放进贴身的衣袋,与任营长的家信、江大愚的布包放在一起。
在总部培训的日子里,他多次打探过黄家拗的消息,但都未果,只知道鬼子扫荡过几次后那里被封锁的十分严密,有一些逃出来的村民也不知去向。
